「我去上班了。」那天早上,他仍像往常一樣,提著公事包走

到門口,然後向餐桌前的老婆道別。


「喔。」正如往常一樣,老婆沒抬起頭看他一眼。


他將車子開到市區的某個地方停好,然後到便利商店買了一份

報紙跟早餐。開始從報紙上密密麻麻的求職廣告中,尋找某個可能

屬於自己的小方格。然後撥了電話去應徵工作。



就這樣,他過了一天。



兩天。




三天。





一個禮拜。



家裡的人仍不知道他早已丟了工作,而他也仍在求職廣告與各

家公司的面試裡一格一格的尋找著自己的存在。


老陳發現自己在市區裡閒晃的時間越來越長。偶爾也會看到和

他一樣穿著筆挺西裝,卻呆坐在公園椅子上的男子。



「爸,下個禮拜要交補習費了。」



  「還有要去畢業旅行的錢。」

  
  「這禮拜是不是要發薪水了?」

  
  「下禮拜楊小姐要過來收保險費了!」


他想起這幾天晚上,老婆跟兒子對他所說的話。


是事情該被揭穿的時候了嗎?他低著頭,發現自己無法想像家

中的每個人聽到消息時的表情。



供應不怎麼豐厚的金錢給家人,是他僅存的價值。




「今天沒問題吧?」

「沒問題,白癡導的八成以為我在家裡請假休息。」

身後傳來幾個年輕人的聲音,這使得他不禁要回過頭去瞧瞧。


那是阿明。


老陳嚇得差點從公園椅子上摔了下來,連忙扶住把手,接著將

公事包拿高,儘可能地讓自己不被看見。不過那其實不太有必要,

因為連同阿明在內的幾個國中樣貌的少年少女都還把注意力集中在

眼前的摩托車上。


「強哥!這真讚耶!」一個還穿著制服的女孩子對坐在駕駛位

子的男孩說道,男孩的耳朵上還別著耳環,這讓個性保守的老陳看

了有點吃驚。


「強哥今天帶你們去看電影啊!」耳環男摟住了女孩。「當我的

小弟不錯吧?」


老陳觀察了一下,很快心裡也有個底了。包含阿明在內的幾個

男女多半都是蹺課出來的,帶頭的男生還自稱是「南瓜幫」小弟之

類的。老陳想到最近的電視新聞,連同「南瓜幫」在內的幾個幫派

紛紛將觸手伸入國中校園,藉以壯大自己的勢力,沒想到自己的兒

子竟然也牽涉進去。


「這……」望著馬路上殘留下的白煙跟囂音,老陳皺緊了眉。



從那天開始,老陳開始嚴密監督阿明的行蹤。

那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你一方面又擔心自己還在找工作

的事被發現,另一方面又必須跟蹤自己兒子的行蹤。為此,老陳還

買了竊聽器,偷偷裝在兒子的電話裡。


他很快發現到,耳環男是阿明最近所認識的「大哥」,平時會帶

著他們請客、看電影、打電玩,還會替他們出頭,解決一些小糾紛。

讓老陳最擔心的,是兒子請假的紀錄。他似乎跟幾個同學聯合

起來,除了用電話假冒家長以外,還經常用身體不適這種理由去保

健室,然後溜掉。老師似乎因為他的成績向來很好、表現也像極了

乖乖牌學生,因此「成績至上主義」的老師並沒有特別想去求證。


老陳好幾次開著車,偷偷在後面跟著阿明,卻總是追丟。


「這樣不行。」好幾次他想敲開阿明的房間談談,卻總一直找

不到機會,就算有機會,他也實在想不出該怎麼跟他談。要把這件

事跟老婆說更是不可能,打一開始他就很難自圓其說自己為什麼知

道這件事!他明白自己根本沒有說謊的天分。


「強哥他真的好有男子氣概喔!旁邊的人都怕極了他,哪像我

家裡老爸那樣,畏畏縮縮的,一輩子只混了一個小職員,我才不想

跟他一樣。」


老陳低著頭,在房門外。原本高舉著想敲門的手懸在半空中,

停了。



「強哥遇到麻煩了,要我們幾個過去一趟。」老陳聽了兒子的

話,慌了起來。隨即兒子開了門,拿了外套就朝著門口去。



「這麼晚去哪?」老陳趕緊一步上前,擋住門口。


「有點事,跟朋友約了拿東西。」兒子低頭,刻意撇開老陳的

視線。「爸,借過。」


「去打架?不行!」老陳忍不住說了出口。「你會賠掉自己的

命!」


兒子抬起頭,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謊言被拆穿的羞愧感隨即

轉變為憤怒:「你偷聽我的電話!」


「不能去!一個少年人跟人家參加什麼幫派!不行!」老陳發

現自己從來沒這麼嚴厲地對兒子說話,兩腿有點發軟。


「你居然偷聽我的電話!」兒子推開他,從牆邊的縫隙鑽了出

去。「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我要做什麼,你不要管!」

「我才不想像你那樣,一輩子唯唯諾諾只當一個小職員!」兒

子甩上門,走了。




老陳癱坐在門口,一旁聽見聲音跟著跑出來的陳太太也瞪大了

眼說不出話,看來她還在消化方才所聽到的資訊。



「我出找他回來。」老陳咬了咬牙,扶著鞋櫃站了起來,跟著

抓了櫃子旁吊著的外套就走了出去。


他記得很牢,電話裡那位「強哥」要他們去到一家「出櫃KTV」

門口,說是西瓜幫來找渣,要「落」一些人來壯場子。


老陳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深怕晚了,自己的兒子就要捲入幫派

火拼,最後成為夜間新聞裡的一個名字。


他很快到了那個地方,現場很明顯地分成兩邊,有的人手裡還

拿著亮晃晃的凶器,氣氛相當緊張。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他會裝著

沒看到,躲過這種爭執,但今天不行。




他深吸一口氣,一催油,將車子直接開到兩團人馬的中央,這

個舉動讓雙方都嚇了一跳。



「阿明!跟我回家!」他搖下車窗,對著「南瓜幫」那邊的人

馬喊著。

「爸!你……你來幹嘛?快走啦!」兒子發現老陳這樣的舉

動,不禁羞紅了臉,連忙揮手叫他離開。不過旁邊的人早已爆出笑

聲。


「強喂!你們那邊還有還沒斷奶的小弟啊?」西瓜幫帶頭一位

「大哥」一邊笑著一邊喊。


「媽的!啐!」被喚做「強哥」的人從一旁小弟手上接過球棒,

指著老陳:「歐吉桑,不想受傷就閃邊。順便把你家那個什麼阿明的

膽小鬼帶走。」


「強哥!我不是膽小鬼!」阿明舉著木棍大喊。「我也要參加。」



「阿明……」老陳還想說話,卻發現雙方忽然朝著他一擁而上,

嚇得他趕緊躲回車子裡。一時之間棍棒齊飛,幾個年輕人爬上他的

車子,跳到對面痛扁「敵人」一頓,還有一個傢伙鼻子被打出了血,

整個人貼在他擋風玻璃上。


老陳發現自己就像隱形了一般,除了車子被當閃躲的遮蔽物

外,雙方人馬根本不理會還在車子裡發著抖的他,只是一味地痛扁

對方。


望著從擋風玻璃上緩緩滑下來的那傢伙,他開始擔心阿明,搞

不好他也被對方K中,不知倒在哪一台車子上。這種想法讓老陳慌

了起來,也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勇氣,老陳一把踹開車門,推開旁邊

的年輕小伙子,然後跳到早已被棍棒敲出各種凹痕的車頂上。



「通通給我住手!」他一邊用盡力氣大喊,一邊將車上的柺杖

鎖高舉,狠狠地敲擊自己車子的玻璃。這個舉動讓周遭的人停了下

來。


一旦安靜下來之後,老陳才注意到自己舉動的危險性,這讓他

雙腿不禁又抖了起來。



「阿伯,你幹嘛?」一個墨鏡被打掉一邊的年輕人說道。



他站在車頂上,環視了一圈,發現阿明還擠在人群中,看樣子

並沒有受傷。他喘了一口氣,或許是因為心情忽然放鬆了下來,他

的嘴竟然開始不照著他的控制說話。




「人,為什麼要靠這種方法解決問題呢?坐下來好好談談不行

嗎?」



講完之後他隨即感到後悔,因為兩邊都冒出了好幾聲髒話,亮

晃晃的刀子在他的面前閃了幾下。



「歐吉桑!你是白癡還是頭殼壞去?閃邊啦!」「強哥」吐掉嘴

裡的菸,舉著棒子對他喊道。


「你們都想證明自己有力量,可一定要靠力量才能解決問題

嗎?人生有很多事情不是定要靠力量才能證明自己價值的。」



他一面說著,一面覺得心虛。



「阿伯你是在發什麼瘋啊!等一下連你一起砍了。」西瓜幫那

邊的大哥喊道。



「別理他,砍了。」幾個人開始叫了起來,還有人開始搖晃著

車子。



「那是我爸啊!別……別這樣!」老陳聽見阿明的聲音,嘴角

彎了,笑了。隨即整著人因為車子的搖晃而摔了下去。


人群裡爆出笑聲,跟隨著而來的是腳步聲、喊叫聲與接續方才

的棍棒碰撞聲。



「力量才是一切啊!白癡。」老陳躺在地上,頭一抬,看見「強

哥」站得高高的,腳踢了踢他。




力量不能決定一切啊!





人的價值不該只取決於這個人的力量、金錢或職位……





「我才是音波俠!音波俠只能有一個!」他想起幼稚園裡,那

個蠻橫的胖小子。






「我才不想像你那樣,一輩子唯唯諾諾只當一個小職員!」他

想起自己在經理面前,那副縮頭縮腦的樣子。







「你是我們尋找很久的戰神。」他想起那位自稱「飛天育嬰流」

的奇怪小學老師。







「別人家的先生大把大把銀子在賺,我們家的這個一輩子只混

個小職員。」他想起自己太太在鄰居面前所說的話。







「有批牛肉好便宜的,有需要就打這支電話……啊不!好像沒

有這一段……我是說……當你覺醒之後,或者有需要我們幫助的

話,就跟我們聯絡吧!」他想起那張寫著飛天育嬰流電話的名片。






「力量才是一切啊!白癡。」





數也數不清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閃過,而他早已分不清自己真

正感到難受的,究竟是身上不斷出現的腳印,還是那種被社會剝奪

掉僅存價值的心痛。






「如果力量才是一切的話,我就給你力量。」



一道聲音灌進他的腦門!




他搖了搖頭,想找出聲音的來源。




「你們要看力量,我就給你們看力量。」

他發現這些聲音竟然是來自自己的嘴裡。







轟!






在下一刻裡,他發現自己將車子舉了起來。





所有人再次被他的舉動給嚇到了,紛紛停了下來。而原本爬到

車頂上的幾個年輕小伙子也跌了下來,瞪大著眼看著他。


他瞪了旁邊的年輕人一眼,那是「強哥」。




「我說,」他吞了吞口水,將高舉的車子在手上搖了幾下,車

子像保麗龍板般輕盈。


  「有什麼事好好坐下來談一談……」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用力將整台車子甩到牆上,發出轟然巨響!



  牆上的水泥與磚塊散落了一地。

  


  「不要使用暴力!明白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望了腳邊

早已嚇得跌坐在地上的「強哥」。



  強哥張大了嘴,點了點頭。



他拉了拉身上的外套,發現外套早已破掉。「看來還是要回公司

把那件外套拿回來。」


老陳上前走了幾步,瞧見在一旁呆坐著的兒子。


「阿明,我們回家。」他伸出手,把兒子拉了起來。「不過現在

沒車了,我們可能要搭公車回家。」



老陳發現自己的情緒竟然意外地平靜。


兒子出乎意料之外的聽話,跟在他後頭,默默地走著。一直到

上了公車、回家都沒說半句話。



老陳忽然想起一件事,喃喃自言自語說著:「那張寫著『灰田

什麼碗糕流』電話號碼的紙條,或許會在公司那間灰色的外套裡。」





第二天的早上,刷過牙後,老陳走到餐桌前,兒子正坐在位置

上等他。陳太太瞪大了眼,似乎對幾百年沒一起吃早餐的兒子舉動

感到驚訝。


「老婆,我上禮拜被解雇了,今天還要去找工作。」他拉開椅

子,像是在說別人事情般輕鬆地說著。


「啊?」陳太太聽了,連忙抬起頭望向他。


兒子趕在媽發飆之前說道:「爸!無論怎樣,我們都支持你。」



老陳對著他笑了笑,提起公事包,拋下老婆一陣又一陣的嘮叨,

向門口走去。


「對了。」他像是想起什麼事般,回過頭來。「車子毀了,今天

我會打電話找拖車公司把車子拖去修看看,有人打電話來不要驚

訝。」



跟著穿上鞋子,開了門,走了。



他抬頭望著橫立在馬路周遭的高樓大廈,嘆了口氣。



「這是一個薪資與頭銜決定一個人價值的城市……」




他忽然想起那張名片,那張寫著「飛天育嬰流本部電話」的名

片,似乎就放在他遺忘在公司的外套口袋裡。




<後續>


「老陳?」經理瞧見他,臉上依舊堆滿著虛偽的笑意。


「留神點啊!別把公司的東西碰壞了,你現在已經不是公司的

員工了啊。」


「什麼?」老陳側著頭,指著耳朵表示沒聽清楚。


「還沒找到工作嗎?我真替你擔心,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介紹?」


老陳順手抓起一張鐵椅子,雙手一合,鐵椅子就像黏土般被揉

成一團,跟著他雙手將鐵椅子轉了轉,最後揉成一顆鐵球。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耶!」他對著經理比了比耳朵。


「糟糕!不小心把公司的東西弄壞了。」他順手一丟,將鐵球

拋到經理的手上。「不然從我下個月薪水扣好了。」



經理瞪大了眼,看著手上沈甸甸的鐵球,說不出話。



「唉呀!我真糊塗!我已經不是公司員工了!怎麼還會有薪水

可以扣呢?是不是啊?」他從茶水間的紙箱裡拉起一件舊外套,披

了上去,臨走前還伸手摸了經理的肥下巴一把。



<戰神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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